1

我叫千珊，常年干抓鬼送魂的活计，别人说我是从黄泉路上走回来的人，名号一出，也算是小有名气。我接单的要求不多，一是五姥爷给的活，二是给钱多的活。

我很喜欢钱，因为有钱才能让我和爷爷过得衣食无忧，让我不用朝九晚五地上下班还能痛快地活着。

但这次，我却接了一笔没钱拿的活，因为这次的委托人是温南。

前几次我倒霉催的，抓鬼不成还遇到妖怪，都是温南在危机时刻力挽了狂澜，但是因为我身上缺了一魂，带有鬼气，他差点把我也抓走，还好他认出了我脖子上的坠子是他们家的，知道我就是千珊，我才没被误杀。

我本来以后我们的孽缘到那为止了，没想到他直接找到了我家里……

温南背着一个破旧旅行包敲开了我家大门，爷爷当着我的面把这家伙客客气气地请进了屋。

桌上的茶泡得正好，淡淡清香飘过来，爷爷做了个请的手势，温南一落座，拿起茶杯一闻，说道：“踏雪香。”

爷爷笑眯眯地点头，“是，难为温少爷还记得这个味道，这一晃，都过去快二十年了，温少爷，家主可还好？”

温南放下茶杯，抬头答道：“如今温家的家主已经是晚辈了……”

爷爷大惊，随即又很快镇定下来，“什么时候的事？”

“刚刚办完丧事，不敢耽搁，所以在这个时候来找您了。”

“啊……”爷爷了然地点点头，起身说，“我知道了，您稍坐一下，我去准备东西。”说完匆匆转身往里屋走，走到半路又折回来拽上了杵在一边抠桌腿的我。

几个小时候以后，我被绿皮火车晃得脑袋、脖子、身子三个频率，我唯一可以共患难的小伙伴程峰，也被我爷爷以温家的事情不方便带着他为由，给留在了家里。漫漫长路，只剩我和一个闷葫芦相伴，你就说坑不坑？

更坑的是，这次还没有钱拿！很气！

2

温家，世代与妖打交道，传说能降妖除魔，也能渡妖成仙，但俗话说“万物皆有灵”，妖也一样是生命,除妖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算是造孽，所以温家每一代家主过世，都不能自行去黄泉路，而是需要送魂。

而我这次，是要给温南的爷爷温三秋送魂。

本来这一趟是该爷爷去的，但爷爷年纪大了，去温家路途太远，他嘱咐了我一些注意事项，就把这件事交给我了。

坐了十个小时的卧铺车，下了火车又跟着温南往乡下走，辗转了大半天，我才跟着温南回到了温宅。

温家的宅子建在乡下，我跟着温南坐完火车坐汽车，要不是对方是温南，我都怀疑自己被拐卖了。

到温家大宅门前，温南上前敲了三声门，里面没人应答，但他好像料到了一样，敲完门后就推开大门进去了。

“呃……温少爷……”

“叫我温南就行。”

“哦，温南，你家里是没人吗？”

“家里，除了我和爷爷只有……不，只有我和爷爷，”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犹豫了一下，接着向我解释，“温家家族很大，分支很多，但还在干这一行的，只有我爷爷和我，就连我父亲，也跑去过普通人的日子了，不再与我们往来。”

进了温家大门，眼前是一个石板铺的小院子，院子中间长着一棵大树，树木粗壮，看起来像是长了几百年的古树。但奇怪的是，这树枝叶枯败，毫无生气，院中有微微的清风，可这树一点动静都没有，这是……死树吗？

“这是海棠树。”温南看我盯着这棵树，跟我解释。

我盯着海棠树看，回过头来发现温南已经走出去几步，我快走几步跟上，他带着我走进了在小院最里面的灵堂。

“有没有我要转达的？”我站在灵堂中间，准备送魂之前，我向温南确认。

“没有。”温南视线望着门外，听到我的问话，他回过头来，眉头皱了皱，似乎是在纠结，但仅仅只有那么一瞬，他就做出了决定，“我没有什么要转达的。”

我点点头，坐在了灵堂中间的蒲团上。

来的时候爷爷跟我说，温家捉妖一脉和常人不同，送魂不能用符纸，而是要等对方的魂魄主动来找送魂人，以送魂人为媒介，才能顺利到阴间去。

温南接过我手里的坠子，走到靠近门口的角落静静站着。

我闭上眼睛，按照爷爷教的方法，深呼吸，尽量放空自己，去感知四周。

起初只觉得一片黑暗之中静悄悄的，慢慢地，屋外细微的沙沙声，屋里温南的呼吸声，甚至我自己的心跳声都慢慢消失了，我感觉自己像是在水里一样，一切声音和光都在消失，紧接着地面晃了晃，我再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站在温南家的小院子里。

3

这小院子和我白天所见的相差无几，一样的山石，一样的草木，只是此刻石桌旁边坐了一位头发灰白的老者，那样貌和温家灵堂里摆着的照片一模一样，这是温南的爷爷温三秋。

“来了？”老者抬头，眯起眼睛看我，随后指了指他旁边的位置，“坐吧。”

“温……温老爷你好，我是……”

我还没说完，温三秋摆摆手道：“我知道你是来送我的，不过我还不能走。”温老爷子坐在石凳上，脸上是一副从从容容的表情。

“时间太长不好，我今天务必得送您离开。”之前在路上已经耽误了不少时间，爷爷嘱咐过，时间一过，就再也无法往生，会被困在捉妖人死后自己设置的“界”中。

“界”这种东西我不太懂，隔行如隔山，何况我还是野路子出身，大概是类似于独立空间吧，就像我现在置身之处一样，就是“界”。

“我明白，孩子，可我在等一个朋友，我有些东西要还给他，所以陪我再等等吧。”

温老爷子这样慢慢说道，我一时不知该怎么继续，这时石桌上有花瓣飘落下来，我抬头才发现在温三秋设置“界”里，这海棠树是活着的，不但活着，还开得正好。

“原来它会开花啊，我看院子里的海棠树都枯死了。”

“是啊，它会开花……”温老爷子若有所思地开口，“小丫头，我老头子给你讲个故事你再送我走吧。”

我识破他的小把戏，“温老爷子，您要是给我讲一千零一夜我怎么办？”

“哈哈哈不会不会，我就讲一个，讲完他还没来，你就送我走吧。”

我点点头，坐在石凳上，听温老爷子讲起了故事。

4

温三秋从小就很有天分，五岁能画定妖符，七岁能使猎妖鞭，曾是整个家族年幼一辈中的佼佼者，他的父亲温逐水对他有很高期望。

那个年代家家户户都穷，很多人都没饭吃的，妖吃不到烟火气，就很容易就走歪道，所以乡下闹妖怪闹得很凶，而第一只妖怪闯进温家的妖怪，不偏不倚，被年幼的温三秋撞个正着。

那妖怪是兽妖一类，兽类妖化常常能通人性，它可能无意伤人，但温三秋年纪小，遇到这种情况哪还会分辨妖怪有无恶意，上手就抽了一鞭猎妖鞭，妖怪瞬间被激红了眼，猛然扑上去一口咬住了温三秋大半个身子。

温三秋虽然天赋极高，可说到底也不过是个孩子，妖兽死死咬住他的时候，他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寒白的牙齿翻出血红的肉，妖怪的戾气顺着温三秋的血肉蔓延，不过片刻，他的脸上已经一片青灰色的死气，情况十分危急。

“后来我还是得救了，是温雀救了我。”温三秋说。

温雀是温三秋的父亲温逐水在外游历时遇到的鸟类妖。

遇上温逐水的时候他的修炼到达瓶颈，几十年都不见增进，温逐水一向奉行“妖有好坏之分”，相信因缘善报皆有定数，所以索性带他回来，让他多食些烟火气，期待他能有所突破。

“我只见过温雀一次，只记得他高高瘦瘦的，眉目狭长，脸上一副冷冷淡淡的表情。父亲带他回来，让他住进了海棠树，从那之后我只知道他还在树上，却从没见过他，直到那次我受伤。”

虽然有温雀出手相救，但温三秋还是受了很重的伤，险些活不下来。

昏迷中他听到很多人在他身边，有人哭，有人骂，有人叹气，他本来也以为自己活不了了，没想到父亲还是找到了方法救他。

他在全家人的悉心照顾下慢慢恢复过来，但随着他越来越清醒，他也渐渐意识到一件事，他和以前不一样了。

他会接不到母亲递来的水，分不出白天黑夜，也看不见星辰日光。

他后来才从温逐水的叹息声中听明白，他瞎了，无力回天的那种。

5

刚刚知道自己再也无法看见的时候，年幼的温三秋是没有什么确切感受的，他觉得这好像也不是什么大事，他开了天眼，不管是日后继承温家还是去捉妖，都不成问题。

但他不介意，不代表别人不介意，比如那些虽然还什么都不懂，但却顽劣至极的孩子们。

年幼的温三秋被同龄的孩子们捉弄，他们引他到水洼边上，天眼能视活物，却看不到死水。他被身后不知道哪个孩子用力一推，扑通一声，跌进泥水里，狼狈不堪中，混着他们刺耳的嘲笑声……

那个傍晚，温三秋带着满身泥水跌跌撞撞进了家门，走进小院子的时候，温三秋听见父亲和母亲在院中说话。

“你还是不让他出手吗？”这是母亲的声音。

“这事说到底与他何干？他只是借地修行，又有什么理由非要庇佑这个家呢？”这是父亲，他一向脾气很好，即便是心里很生气的时候，也会极力克制。

“可既然有办法就要尽力一试，难道就让三秋这样一辈子活在黑暗中吗？”

“我会再去找别的办法，这件事不要找阿雀。”

“可是，温雀当时在场，他没有出手救三秋，是他欠了三秋的……”母亲的声音中带着哭腔，听起来可怜又无助。

这对话没在进行下去，似乎是父亲不想再谈，径直走了，只剩下母亲一个人在院中低低啜泣。

“那个时候我才知道，温雀一开始并不想救我，他迟迟不出手，任由兽妖将我重伤……”温老爷子慢慢说道。

他得知这件事之后，心中怨恨温雀，怨恨他的袖手旁观，又怨恨他的出手相救，让自己过着这样没有光明的日子。

温三秋二十岁那年，一意护着温雀的温逐水去世，温三秋接任温家家主，而他成为家主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温雀赶出温家。

6

“后来呢？您的眼睛是怎样康复的？”现在温老爷子的眼睛显然是能看到的。

“温雀离开以后，曾经回来过，他把他的眼睛给了我，之后就再没出现。”温老爷子说完，轻轻叹息一声，“这双眼睛有什么好？我起初只觉得这是他欠我的，还给我我应该拿得心安理得。可后来遇见的事多了，才慢慢明白，是我强夺了人家的。”

“所以您是在等他吗？”老爷子一直要我等等，这未了的心结大概就是温雀。

“我后来以家仙之礼供奉温雀仙位，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他都没有回来，甚至到我死，也不来见我一面，大概是怨恨我吧……这温家现在衰落到现在这个地步，大概是因为我做了这件错事吧……”

我陪温老爷子一直坐在院子中等，直到我的身体慢慢感觉凉意，大概是现实世界中的太阳要下山了，时间真的不能再晚了。

“温老爷子，”我再一次提醒温老爷子，他抬头看了看头顶的海棠树，回头看了一眼院门，那里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随后他轻轻叹息，“啊……算了……走吧。”

7

送走温三秋以后，我靠在灵堂的桌子边缓了好久，我第一次进这种高级的“界”，身体非常不适应。

温南走过来，把坠子戴在我脖子上，“还好吗？”

我摆摆手，“没事，不过你能不能扶我一把，我得去院子里多呼吸点空气……”

温南扶住我的肩，伸手一捞，就把我捞进了怀里，抱着我大步走出了灵堂，放在院子中的凳子上。

“我去给你拿点水，你歇一会。”温南说完转身，我和他同时看到了站在院子门口的人。

那是一位身穿粗布长袍的男人，他一手持着竹杖，眼睛紧闭，看起来像是眼不能视物，但我总觉得，他有“目光”，而他的目光正落在院子里的海棠树上。

“啊……没赶上啊……”他低头自语，转身往外走去。

“作为家仙，五十年不进家门，是不是有愧供奉？”温南的话拦住了他离去的脚步。

“家仙？你恐怕认错了吧，我从不是什么家仙。”那人侧身停下脚步，缓缓开口。

“可温家设有你的仙位，你却五十年不在仙位之上，不对温家后代有一丝庇佑……”

“孩子，五十年前，我踏出温家大门的时候就和温家没有任何关系了。”

“是吗？那你为什么回来治好爷爷的眼睛，又为什么在今天又踏入了温家的大门？”

“我只是答应过一个人，他身死之后，要替他照顾温家家主，温三秋成了家主，我自然要帮他把眼睛恢复，眼睛恢复之后，我也就没什么用了，自然是要离开的。”

原来这就是温雀啊。

温南的话没有拦住他，温雀依然要走。

我想起温三秋离开时的愧疚与挂念，出声说道：“我送走温老爷子之前，他一直在等你，他想和你说一句对不起，当年年少气盛，把责任推在你身上，拿了你的眼睛，他也想谢谢你，谢谢你对温家做的一切。”

“有什么好谢的，我也不过是在赎罪而已。”

8

当年温三秋被袭击的时候，温雀就在海棠树上，强大的妖力袭来，他怎么可能察觉不到？

兽妖与温三秋打在一起的时候，温雀也不是没想冲下来救人，可在他做出行动的那一刻，他迟疑了。

温雀修的是观界道，他一直觉得和他没有关系的人、事、物，他不应该随意插手，人世间的生生死死也和他没有什么关系。所以对于温家，他是一个局外人，而在这件事面前，他就应该是一个旁观者。

“我自己钻进牛角尖里，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唉，所以还他一双眼睛不算什么。”温雀顿了顿，接着说，“我虽然答应过温先生替他守护温家，可我没了眼睛，法力也因为换眼睛所剩无几，留在温家，也没有什么用……”

“我从小看爷爷供奉家仙牌位，却从没见过家仙显灵。我劝爷爷撤掉那块没用的破牌子，可爷爷没同意，一直到他临走之前，他嘱咐我好好照看温家，要我等家仙归位回来。爷爷说，温家只有一位家仙，叫温雀。”

温雀听到这里，身子微微震动，一瞬间我好像看到他身上有一道金黄色的光芒闪过，眨眼间消失，像是被吸进了温雀的身体……

9

温雀又住进了温家的海棠树上，这次却成了真真正正的家仙，受温家供奉，庇佑温家世世代代。

第二天我修整完毕，要赶回家去，临走之前温南和我坐在海棠树下喝温家独有的踏雪香。

“谢谢。”

“谢谢。”

我们俩同时说道。

“谢谢你来送爷爷。”温南率先开口，补完谢谢之后的话。

“不用谢，我护身的玉佩是你爷爷作主借给我的，我来送是应该的。”

温南没有答话，他看着海棠树枝在微风中轻轻摇晃着，说道：“也许不知道哪天，可能还需要你来送我一程……”

我被他这么一说，心里顿时无限伤感，好像他现在就要死了一样，我清清有些发紧的嗓子，“我不希望你死，但如果真到了你要走的时候，我送你。”

温南转头看着我，我才注意到他的眼眸很黑，黑得发亮，里面倒映出我的脸。

良久，他微微点头，低低说了一句，“好。”

从温南老家回来，我情绪一度非常低落。

我从来都是去替那些素不相识的人处理鬼魂，那些鬼魂不管是生前多么不幸，死后多么孤苦，我虽然同情，但见得多了总也习惯了。但现在，我突然意识到，在我身边实实在在活着的人有一天也会死，我会去送他走真正意义上的最后一程，这一程之后，再不相见……

我揉了揉发痛的眼睛，告诉自己不要想太多，手附上眼睛的时候，我记起温三秋临走之前跟我说的话。

他说：“孩子，寿时有限，切莫浪费。”

这话，是不是有什么其他的意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