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珊之铄金
我叫千珊,别人都说我是从黄泉路上走回来的人。
名声传出去了,找我抓鬼驱邪就很多了,不过我也不是谁的活都接,我的生意都是从五姥爷那里接的,我爷爷说五姥爷是我的救命恩人,所以他的事我从来不敢怠慢。
这次的委托人,是一个叫向欣的女人。
我收了约定的地址,拽上程峰,他开车带着我往隔壁市走。
“珊珊,说实话,我是不是特别好用?总是随叫随到,还任劳任怨的。”程峰开着车,向我邀功。
“你还不是闲的?每次一听有活就跟打了鸡血一样,怎么?抓鬼能壮阳啊?!”
“呸呸呸!壮你妹!我这还不是为了你!哎,你看我这辆小红怎么样,我爹新给我搞的!”
我这个富二代跟班兼车夫,每天除了卖蠢就是炫富,烦死了,今天又弄了一辆做作到不行的红色跑车,我坐在里面活像是他包养的小蜜一样!
“你就不能低调点吗?”
“低调?上次我骑摩托车接你你忘了是怎么打我的了?我好好开车,你不淋雨不吹风的,还要怎样?”
“那你当我没说吧。”
“哎,怎么能当没说呢,你明明说了!再说了我家有车也不是我的错不是……”
哇,吵死了!我忍无可忍,可他开着车我也没法动手,憋得我不行了,脱口一声:“汪!”
程峰看我气呼呼地蹲在车里,哈哈哈地笑了我五分钟……
一个小时后,我们终于到达十六中中学的大门,一下车我们俩就傻了。
偌大的校园,一个人影都没有,门口的大栅栏关得死死的,传达室的玻璃上糊满了风沙尘土,一看就是八百年没人管过了。
正对着门口的一尊石像,脑袋上裹着好大一块破塑料布,也看不出来是谁……
“什么情况?这别说人了,恐怕鸟都没有吧!”程峰把墨镜扒下来看了八圈终于确定大门真的进不去。
“后面有个小门。”我俩被身后突然响起的声音吓一跳。我回过头来,身后站着一个男人。
“是你找我来的吗?”我皱着眉看着他,想着这向欣应该是个女的吧?
眼前这个男人点点头,“我不是向欣,但确实是我拜托你来的,我姓严。”
我上下打量了他一下,这个人看起来大概有四十岁吧,不太显老不过身上有一种儒雅,平和的气场,很像……博学多知的教授。
这种人也相信鬼魂之说吗?
“能说说具体情况吗?”
“先跟我进学校去吧,我慢慢跟你讲。”他说着带着我们往学校后面走。
这个男人叫严知安,他需要我帮忙送魂,送向欣的鬼魂,
向欣的事,还要从三年前说起。
三年前,这所高中还没有被废弃,顶多是这里的学生成绩都不太好,属于整个省市倒数的学校。
当年大家一说谁家孩子上了十六中,心里就大概知道那孩子是什么资质了。
但那个时候,这所差学校里出了一个很有名的学生,叫路心远。
路心远和十六中里所有的学生都不一样,十六中的学生逃课早恋打架还有混黑道的,但路心远是个特例。
他成绩优异,头脑聪明,更重要的是,他从不惹是生非,甚至还表现出团结同学,乐于助人的性格。
他入学的时候,校长怕耽误了他还曾劝过他转学,但他很坚定地表示要留在这里。
十六中多少年没出过好学生了,校长也不想让路心远真得走,所以他把最好的教学资源配给路心远,学校荣誉榜第一名是他,奖学金得主是他,学校每个月的全校大会上讲话的也是他。
大家都以为,路心远会这样优秀下去,顺利高考,然后考上一所好学校,过一个飞黄腾达的人生。
但高考前三个月,路心远他们班的班主任倒在讲台上,被查出了癌症。
为了保证大家,尤其是路心远不被影响,校长特意把曾在重点中学带过五年高三的特级教师向欣请来接路心远他们班。
可向欣来了之后,路心远突然变了,很多同学都能感觉到,路心远好像身上一直带着火气,还有人见他踹坏了厕所门。
大家都以为是快高考了他压力大,没有在意,直到那天……
那天,路心远和向欣突然出现在了教学楼的楼顶,还发生了争执。
两人扭打了起来,没有人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最后的结果是路心远从五层楼上掉了下去,摔成了植物人。
而当时唯一在场的向欣被当做嫌疑人被警方带走了。
向欣的官司打了一整年,她才恢复自由身,但从此不见了踪影,学校找不到,她家里人也联系不到。
大约过了不到一年,向欣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偷偷跑进学校,爬上了当年路心远掉下去的那座教学楼的楼顶,跳楼自杀了。
“我是向欣以前的老师,她发生这些事的时候我在国外,根本不知道,前阵子我回国才知道她已经……
“我托朋友问了这所学校的情况,说是因为教学楼闹鬼,上面没法处理,只能说是因为整体教学质量不高,所以把学生们都分到了其他各个学校里,把这里废弃了。”
“您觉得,是向欣在这?”
“不无可能。”
“我还以为像您这样接受高等教育的人,是不相信鬼神论的。”
“以前没有相信过,但这次,我宁可相信是她……”
“是不是向欣要等晚一点才知道,严先生,您既然信我,信鬼神,应该也听说过,自杀的人罪业很重。
“入不入地狱我不知道,但估计现在她已经属于厉鬼级别了,我要是送不走,您介不介意我打散她……”
“我不相信她真的推了那个孩子,我知道她从小到大受了多大苦,最难的日子她都挺住了,她选择自杀也一定是苦衷的,如果可能,还麻烦您尽量……”
“我懂,等入夜吧,我现在不知道具体的情况,无法判断,为了您的安全,还请您回避吧。”
“好,拜托你了。”严知安点点头,微微欠身,转身走了。
到了晚上,我在天台摆好蜡烛,程峰挨个点着它们,可还没等我坐定,一阵强风过来,所有的蜡烛都被吹灭了,程峰手里举着打火机,僵在原地。
“这……这什么情况?”
“好像是不欢迎我们……”我撇撇嘴,感觉还挺没面子的。
“那我们怎么办?撤不撤?”
“不撤!真是不知道我小仙女有多大胆!点上!点完我就烧黑符,直接把它揪出来!”
我身上一般会带着黄符和黑符两种,黄符就是最普通的符纸。
黑色的符,除了上面的符文与黄符不同,符纸也是特殊的材料所制,是从五姥爷那里拿的,说是什么玩意的血制成的,我也不太清楚。
我只知道,黑符威力很强,而且很“凶”,要小心使用。
话虽这样说,我还是希望她能温温柔柔地出现,毕竟我要送魂,得先把鬼魂引入我自己的身体,要是个怨念特别深的鬼,万一直接霸占了我的身体怎么办!
程峰正要继续点蜡烛,打火机的火苗在风中一闪,就彻底打不着了,我猜着肯定是有什么东西过来了,说不准就是厉鬼向欣。
我伸手想从包里摸黑符,突然瞥见我和程峰之间多了一双悬空的脚!
我咕咚一声咽了一口口水,轻咳一声,程峰正专注地研究打火机问题,对他来说,他决不允许自己花几万块买回来的打火机这么不中用。
“程……程峰,我喊一二三,要一起跑啊……”
“为什么?”他抬头的时候,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他瞪大眼睛脖子往后缩,然后突然大喊:“喊个屁一二三啊!跑啊!”他抓住我的手腕,往楼道口冲。
但我们跑的速度哪比得上人家飘的速度,向欣一身血淋淋的样子唰地一下飘到我们面前,拦住了我们的去路!
我从包里摸出一张黄符,我因为三魂中缺了一魂,身上带着鬼气,引不了天雷,引不了真火。
我正愁,程峰默契地拿出了他口袋里那个两块五买的打火机,点燃了黄符!
黄符烧着,我一把甩向向欣,但是向欣已经变成了能够实体化的厉鬼,黄符对她并不起什么作用。
我摸出一张黑符,一把扯掉脖子上的坠子,符纸在我手中悬空。
“向欣!你别轻举妄动,我不想让你灰飞烟灭,是严知安找我们来的!”
向欣向前恶狠狠伸着的脖子和手臂在听到这个名字的瞬间愣了一下,继而又开始挣扎,黑符上的符文发出光亮,刺得向欣不能往前。
“向欣,严知安找了这么久才找到你,你就给他看你这副鬼样子吗!”说完我自己有点懵,人家好像本来就是鬼哦……
“严老师……”
“是!”我一看向欣身上厉气有所减退,赶紧应着她:“他说他不相信是你推了那个学生!”
“不是我推的!我没有推他,是他,是他要杀我。”
那会儿,路心远真的很优秀啊。
老师们上课爱拿他举例子,家长们爱拿他来教育自己孩子。
学习不用家里操心,老师也从来不用找他说着说那,学习主动性很强,而且人脾气还好,不骄不躁,平时见谁都一副和和气气的样子。
班上有一些后进同学会找他抄作业,他也会借,要是问他题他也会耐心讲,简直是一个完美的存在。
“他太完美了,所有人都在夸他,但只有我发现,那都是假象,他所表现出来的一切,都是他伪装出来的……”
生活中有很多这样的人,他们并不是天生好脾气,他们只是擅长忍,他们把一切都收进心里,坏的藏起来,好的拿出来给世人看。
越是能忍耐的人,内心越复杂,越是藏着一副和平时完全相反的自己,一旦爆发,会歇斯底里,轰轰烈烈。
“那个时候,我去家访,发现路心远的父亲有暴力倾向或者……曾经虐待过他甚至……”
向欣没有说下去,我隐约觉得胃里有些不适,程峰在一边举着黄符时刻警惕着向欣,一边腾出一只手来拍了拍我的胳膊,以示安慰。
“我曾经旁敲侧击地问过,他需不需要老师的帮助,都被他拒绝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做。
“后来我又陆续发现,路心远他私底下,好像也在和一些不清楚来路的人交往……”
后来,向欣又找路心远做过几次谈话,每次聊完,向欣都愁眉不展地坐在座位上发呆。
直到最后一次,路心远和向欣在办公室里吵起来了,整个楼道里都能听见向欣在屋里吼路心远是疯子。
而路心远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狞笑着从向欣办公室里走了出来。
“其实我能理解他,小时候,我也是那样过来的,我知道他心里有多痛苦……”
向欣小时候父母离异,她跟了妈妈,她妈妈要强,独自带孩子明明非常吃力却不肯再找别人。
心理承受的巨大压力和生活中各种不顺利的小事情堆积,在几年之内把她逼出了抑郁症。
她常常会莫名其妙地对着向欣发脾气,骂她为什么不像别人家的孩子那样聪明懂事,有时候向欣在学校被同学欺负了,她也要骂向欣没用……
后来向欣开始不太说话了,她学着把自己伪装起来,把自己装饰得很美好,然后躲在暗地里,用别的手段,一些不干净,不光明的手段报复回去。
“那段时间我觉得自己整个人都扭曲了,我常常在夜里惊醒,梦到自己满手鲜血,而梦里的我,有时候面无表情,有时候还会带着瘆人的笑。
“我知道我应该是病了,像神经病那一类的……”
向欣是在高中的时候遇见了严知安,他是历史老师,也是她的班主任。
他是第一个发现她的问题的人,他建议她去看心理医生,会耐心听她说话。在那段暗无天日的日子里,如果不是严知安,向欣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变成魔鬼……
所以当她看见路心远,她很快意识到,他和她一样,但他要更偏执,更封闭。
她尝试去帮助他,但都失败了。
向欣一直觉得,路心远可以不接受她的帮助,不听她的劝告,但她从没有想过,路心远会想要杀掉她,而原因,只是因为向欣看透了他。
他怕她说出去,他不允许自己的秘密被知晓,被揭露,这样他感觉自己想是被扒光了晾在众人面前……
“他往天台边走,我去拦他,没想到他突然抓住了我扯着他的胳膊,拽着我一起往天台边走,那时候我突然意识到,他不是要自杀,而是要杀我……”
那天,路心远掉下去了,向欣却摆脱了路心远的钳制,倒在了天台边。
她以为她捡回了一条命,可她不知道,从那天起,她就被架上了审判席。
这件事在网上流传发酵,所有的言论都指向她,说她把自己的学生推下了楼。
还有一些人,造谣说她和那个学生有私情,约好一起跳楼,关键时刻老师怕了,才害了学生一条命……
一时间,家长,学校,媒体,还有社会上一些根本不知道是哪个某某某的人,都跳出来,指责她,辱骂她……
“我翻着那些骂我的评论,那些不实的言论,不堪的话语,气到不能自已,那时候真的恨不能拿着刀子,把他们从网络里挖出来,一刀一刀剐了。”
造谣的成本太低了,上下嘴皮子一动,就足以把人淹没在舆论的唾沫星里,手指头打几个字,就足以把真相抹掉。
没有人会在乎这件事是不是真的,当他们的铡刀杀错人,也没有人来承担责任。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可我什么都做不了……如果,这世上没有人能救我,我又为什么不能给自己救赎!”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厉气突然暴增,程峰手上的黄符被唰地一下引着,瞬间烧成灰烬!
“我这一辈子,是毁在路心远手里吗?不是!是那些一个个躲在背地里,用语言当刀子,用文字当毒药的人们毁了我,他们恶毒至极,应该下地狱啊!”
她突然仰天高声凄厉的嚎叫,声音尖锐刺耳,我正要甩出黑符,突然严知安从她身后一把扑过来,死死按住了她!
“小欣!我是严知安,小欣!小欣!”他抓着向欣的双手,对着她大喊她的名字,向欣愣了一下,慢慢恢复了平静。
“严老师……你回来了?严老师……那个时候,你为什么没有回来?严老师,你为什么没有陪着我……”
向欣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女孩,窝在严知安怀里,严知安把她从地上抱起来,护在怀里,像护着一块珍宝。
“对不起,你毕业之后,我以为你会过得很好,我不知道有一天你会面对这么多不幸,老师懂你……
“在这里飘荡太苦了,小欣,跟老师回家,好吗?”严知安这样说,话语温柔,让人心安。
“回家?”
“是,我把你的骨灰接回去了,你以前总说想去四季都很温暖的南方,我带着你去,好吗?”
向欣抬头看着严知安,没有说话,我猜她仍旧在介怀那些前尘旧事。
“向老师,路心远还是植物人状态,他还会浑浑噩噩,不死不活地度过余下几十年,也算饱受惩罚了,至于那些人……
“我很抱歉,我无法审判任何人,也许日后他们会有报应,但现在,只希望你不要执着,这样只会困住你自己。”
“我没有想到,有一天有人信了我是无辜的这件事,会是在我死后这么久……
“我其实只是想告诉你们,告诉所有人,我真的没有害任何一个人……”向欣抬头看了看我,说:“这儿是挺冷的,身子也冷,这里也冷……”
她伸手指了指自己心口的位置,“南方的花儿,应该开得很好吧。”
向欣转头问严知安,我不解地看着严知安,严知安眼角掉下一滴泪水,他低头飞快地用手蹭了一下,对着我点点头,自己慢慢退开。
向欣的身子悬在空中,依旧鲜血淋漓,但却变得安静平和。
我点燃黄符,黄符向着向欣飞过去,在向欣周围轰的一声,燃起青色的火焰。
有丝丝灰烬飘出来,散在空中转眼就不见了,那是她这一生的执念,这一刻都随风散去了。
符纸慢慢烧尽,向欣往前走了几步,我猜她应该是看到了那条有光亮起的路,她的身影没入黑暗之前,她回头看了一眼严知安。
“谢谢你能来,谢谢你送我,严老师。”然后转身,消失不见了。
向欣消失之后,严知安走过来对我说了一声谢谢。
“啊,没什么,拿人钱财,与人消灾。”我说完拉着程峰欲走,又实在忍不住补了一句。
“厉鬼被执念困在原地,在白天会被烈日炙烤,她一直不肯走,或许是在等你。”
严知安站在原地,夜风飒飒,吹起他的头发,我突然觉得这个人,好像很孤单。
回来的路上,我问程峰,世界上怎么就会有那么多心里阴暗的人呢?他们是凭什么去臆想别人的呢?
他们活这么大,是什么让他们有勇气去审判别人呢?不觉得自己可笑吗?
向欣的妈妈怕的就是大概就是悠悠众口,路心远也是怕别人的眼光,怕别人的那张不知善恶却能伤人的嘴。
也许当初的严知安的离开也是顾虑到这些吧。
可这算什么?什么时候,别人的命和人生需要这些甲乙丙来审判了?!
“珊珊,我不能回答这个问题,我也不知道,可能是这个社会就是这样的吧?谁知道呢,但是,不管怎么样,我都好好保护你,你不要害怕……”
有的时候程峰看起来蠢,可他什么都懂。
他知道,曾经我也害怕过那些无聊又阴暗的人知道我是从黄泉路上走回来的人,怕他们一把火把我给烧死了。
“别害怕,总有一天,这世界,会变好的。”
应该吧,这世界,应该会变好的,对吧。